浴白

大道至简。

重庆四季。

如果非要让我品头重庆的季节,最好的时候一定是九月连阴雨后的清晨。薄雾轻云,天光熹微。待得日出时,天色渐蓝,朝光明媚如流纱,不耀眼也不灼热,只是清爽。被以桂香阵阵,沁人心脾,和着光与湿气吸将来,通透似见如来。但这样的时刻很少,也很短暂。清晨总是倏尔远逝,唯有苦日和长雨无停歇。

去岁八月来渝,至今一年逾旬日。加缪说,要熟悉一座城市,最好的途径是去了解那里生活的人们如何工作、相爱和死亡。但我以为这是长久之法,尤其是重庆这样一座烟火城市,生活永远绵长百态。我时常对来渝旅行的朋友说,除了夜景,重庆城并没什么可看之处。她的坡坎梯巷,两江山水,都只是日常百味的漂橹,非长久生活不能体其真味。我想,要熟悉一座城市,最简单的途径是过一个完整的四季。

元月初八从鲁归来,惊觉春天已至。先是冬季伴梅开放的铁杆海棠开得更明艳了,迎春花像瀑布一样悬挂在山坡上,继而樱花、玉兰花、西府海棠,递相沓开,此起彼盛。同一种花,就是小区的山坡上下,也不同日争艳,各依气候。又有许多称不上名字的南方花木,热烈争芳。这春日的花,我印象顶深的是三种。一是于重庆老城区所见的桐花。桐花北方常见,我童年时院落中就有一株,其时祖母尚在,春日常于树下哺我饭食。淡紫色,聚伞花序,香气特别。于此见似见故人。二是桃花。中学时我家门口有一株桃树,绯红色,春日于嫩绿新叶中翩然如飞,每每放学总是抢先映入眼帘。秋日成果,味道鲜爽。重庆当然也有此种果树桃花,但极佳的却是观赏桃花。其盛开时叶尚未抽芽,我最先见于家门口兴盛大道路中央,灿若云霞,铺陈如锦,几不敢认。又于嘉华大桥两傍道路常见之,叹不绝口。大红、粉红色皆有,殊有风味,可谓观止。三是茶花。春日上南山,漫山遍野都是山茶。茶花花朵大,花瓣多而润实,网罗色彩,繁艳无伦。重庆少见月季、牡丹,茶花殊似兼二者而胜之。

比之花开更令我倾倒的是春芽的发生。南方的树木大多冬日不落叶,虽然仍是绿色,却明显多了一丝老旧浓重。春芽就于这层层漆绿的叶冠上鲜嫩地抽将出来,新翠鹅黄,晶莹又剔透,像别样的花,又如破茧的蝶,似乎一振翅就飞走了。多像南方的春天,来得那样早,去得也这样快。后来一场春雨,我几日没有出门。再出门时,花已都谢了,叶亦不再新,伴随着黄桷树的落叶,热日也方长了。

人们总是低估自己的境遇,缺乏对未知事物的敬畏之心。半年前,我曾大言不惭地说再没有比重庆的冬天更让人难熬的,湿冷的空气,经月不见日头的天。如今回首,那全然因为我还没有完整地体会过这座城市的夏天。喘息的春天一过去,我终于瞧见了厉害。

重庆的夏天,单用热来形容是极不妥当的,那是一种裹挟的圉热,完全的降服。漫长的日头,长久地,白花花地,射得人眼睛睁不开。闷,没有一丝风,呼吸显得厚重又困难。走在户外的马路上,柏油的味道直冲入鼻腔,脚下粘软,烫,不能久立。日头下所有黑色的东西,务必小心。白天难过,夜晚比白天更难熬。北方的夏天,太阳一落山就是凉爽的风。白日聒噪的知了歇了,乘凉在星空下,手摇蒲扇,树叶哗啦啦清脆地流淌。人们欢笑声中,一晚又一晚的夏夜吹拂着,总归是一件惬意的事。而这里的夏夜,让人坐立不安。坐着汗流不止,走动起来汗流浃背,只有跑起来,方能自带一丝风声,却也仍是热乎乎地呼在脸上,一般无二。只有空调,和远走山上。

为了真切地体味重庆的第一个夏天,我既没有逃离,也没有始终开着空调,像一只捆住了手脚的大闸蟹,困在屉笼里蒸烤。我只是宅在家里睡觉,起床翻书,一页又一页,整个人恍恍惚惚,浑浑噩噩,终日不止。我翻了一个夏天的书,最终也只是翻书,什么都没能读进去。在北方,我的父亲夏天从来不光膀,也以此教育我。然而来渝后,夏日未半,一个人在家我终无法再遵父嘱。不开空调的时候,我一天要冲三四次澡,仍然觉得身上黏糊糊的,虚弱如同大病初愈。除却尚不及喜悦的对流阵雨,短暂不知晦朔,日头始终那样悬挂着,一天又一天,比冬日的阴雨天更漫长。我甚至开始怀念起重庆的冬天,那简直是最好不过的时节了。犹记得,去岁初回渝,一月内我重感冒反复三次,今年虽大有长进,却也终于没能熬过夏末。戛然而至之夏末。大约两周前,突然落了一场雨,些微感到凉爽,心下宽慰。未曾想,除了昨昔日光乍现,至今连阴不见晴朗迹象。我才恍觉,冬天又来了。我竟然又开始怀念夏天的日头了。如这般道来,重庆的冬天和夏天,到底哪一个更难过呢?我不能回答,但回答哪一个更好过,就容易多了。冬天的时候,夏天最好过;夏天的时候,冬天最好过。似乎这样说,过冬天和过夏天,才是最难过的罢。而秋天,像断篇的大酒,窘迫得像这时节一个北方的传说。

朝菌蟪蛄,冥灵大椿,一岁不短长。对于熟悉一座城市的四季而言,却也足够。只是那细微的体味,就像寻常巷陌一般,非寸步踏去,不能丈量。好在如今我决定在这生了根,有工作,有爱人,生活在这里,将来也会死在这里。一切都是兴之所至。

特录《世说新语》最爱之则于此:“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快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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