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白

大道至简。

雨述

对于一个北方人而言,重庆的冬天真的太冷了。作为初次体验的我,尚未找到合适的语句来形容这种寒冷,物理和魔法的区分并不十分恰当,这种冷更多的是侵入骨髓,无时无刻地包裹,从屋外到屋内,避无可避。除了开空调和烤太阳,你始终无法保持全身的温度一致,即使夜晚裹上棉被也无法抵挡。这让我怀念起寒冷北方的被窝,哪怕没有暖气零下十几度的乡村,在冬天的早上醒来时,也是温暖如春。

而最难熬的,不是温度,是经月不见日的天。重庆的冬天只有两种天气,些微亮堂的薄雾天,和阴雨绵绵的大雾天。北方的冬天虽然寒风凛冽,但裹紧了,在避风的南墙下,日光晒在身上那种懒洋洋的温暖是任何时节所不具有的,像吹面不寒的春风一样独一无二。在重庆,难得见开的日,也仍旧冷冷地浮在薄雾之中,不温不火也不明媚,惨白地只添些光亮,寒冷的低色温的光亮。在这样的天气中,纵使如我这般喜欢雨天的人,也不能抵挡身体的倦怠和心情的沉郁。

可是,这都并不能说明我不爱这座城市,就像寒冷冬夜街上远远飘过的火锅香气一样,我因为爱一个人而所爱上的这座南山下的城,它深深地吸引着我。如嘉陵江汇入长江的水,我像朝天门码头的江船一样徘徊。重庆,这座城在江畔,这座城在江怀,这座城在山上。这座城在山中,而我和每一个人,生活在其中,像生活在重庆森林。我想起王家卫的这部电影,虽然除了是一座大厦的名字,它和重庆并没有什么关系。但每次我想起它,念起它,我都会首先想起重庆,这座“小香港”。这座城就是一座森林,不,是一座山林,只是树木都变成了高楼大厦,泥土都覆上了青砖柏油,陡坡隐没在梯坎中。于是乎,人们像动物一样穿梭其间,似乎忘了这本就是一座山,而是一座城。

这座城,也因如此,有着那么多的独特之处,有待一个异乡人,漫长地发掘她。


父亲常说,我与北方有缘。从出生到求学,我一路向北,从家乡到天津,又到京城。我所住的宿舍也一直北向,不见日光。直到后来读博时,才终于搬到南向,却也并没有居住多久。在并不久的南向居住的日子里,冬日晴好的艳阳天,我时常倚坐书桌,闭目迎向扑面的日光。我不想,也不动,只是任目里五光十色变幻。室里暖气很足,热、干燥,却不及那日浴般暖人。傍晚的时候,直视并不刺眼,日头落得很快,以可丈量的距离迅速地隐没在楼群中,在遥远的西山宿栖。天色倏地就暗了下来。

我的导师常说,世事棋局难料,要懂得体味人生的征兆。我十分赞同,但身临其境时尚不能体察,总是于回首处方得觉悟。想来之于一路向北的我,那唯一的最后的南向居住应也是人生的征兆吧。

在读博期间,我偶然到了重庆,遇见了我的爱人。转年,她毅然孤身陪我到京城,我便搬离了宿舍,彼此于偌大的城市中相互依偎。其间周折颇多,一时也难尽言。那时的我对她的到来是感激的,总是期望着我们能如这般一直在帝都,生长下去,这是我的私心。短短几年间,我们搬了几次家,从春至夏,从落叶纷飞的秋到鹅毛雪降的冬,一路辗转流离,蜗居在一间又一间的卧室中。在我毕业的这一年七月,终于我们第一次能够独自居住。红砖旧房子,住满了老人。清晨、傍晚,他们四处闲坐,遮阴摇扇,聊天,下棋。街道也有古朴的样子,路边植满了杉、柏。在我们浴室的窗外,有一株巨大的雪松,郁郁苍苍,我欢喜得不得了。可是后来的一天,它的树尖突然枯萎了。

有一天夜里,我们归家很晚,在街角吃完了饭,散步回家。兮兮突然对我说,这里好像我小时候外公外婆住的房子啊。我心下想,是触动了美好的回忆吗?可是她却说,为什么我们那么努力,最终还是回到了从前。我怔住,不知如何回答。毕业前后,找工作一直并不十分顺利,取舍于户口、薪水,留下、离开,现在,与未来之间,反复无常。从北五环到南四环,从东到西,我一路奔波,追逐着留下的机会。有那么一天深夜,我站在有些陌生的南城路边,等待着公交车的到来。夜幕下,满城的灯火璀璨如常,我仰起脸看头顶郁郁葱葱的白杨树,叶子哗啦啦正在局外享受着晚风。再向远方,再向天边看,那样难得见到了星光。那是七月末的一天,八月,突然地,我们就决定了离开。


如今细想来,在那段时期,我的人生确实充满了征兆。我用了五年的京津城际纪念卡,就是其间最不起眼的一件。

12年我读研入京,列车经过天津,文哥早已等在站台,送我入学。上车寒暄之后,他递给一张京津城际纪念卡,赠我使用。这张卡可无碍通行于北京、天津两市的公交系统,五年间,行走于北京大街小巷,无数次往返天津,都是这张卡陪我度过。尤其每每回天津,那种无需准备零钱买票顺手刷卡的感觉,总让我恍然觉得像从未离开这座城市那样亲切。我始终小心翼翼地珍视它,宛若明珠。然而就在离京前的某一夜,我弄丢了它,遍寻不见。后来,我跟文哥说,真的很抱歉。

是的,抱歉。


近几天又是连续的雨天,我想我于前述二种天气之外,又发现了重庆冬天的第三种天气,那就是明媚的下雨天。这种天气,雾气依然难散,远方的视野依然模糊,但胜在明媚,所以就目前而言,这是我最喜欢的天气。

周作人先生有一本自编集叫《雨天的书》,回渝后反复阅读过。先生自序云:“今年冬天特别的多雨,因为是冬天了,究竟不好意思倾盆的下,只是蜘蛛丝似的一缕缕的洒下来。雨虽然细得望去都看不见,天色却非常阴沉,使人十分气闷。在这样的时候,常引起一种空想,觉得如在江村小屋里,靠玻璃窗,烘着白炭火钵,喝清茶,同友人谈闲话,那是颇愉快的事。不过这些空想当然没有实现的希望,再看天色,也就愈觉得阴沉。想要做点正经的工作,心思散漫,好像是出了气的烧酒,一点味道都没有,只好随便写一两行,并无别的意思,聊以对付这雨天的气闷光阴罢了。”

重庆的冬雨恰似先生描述的这般“蜘蛛丝似的一缕缕的洒下来”、“细得望去都看不见”。我时常早上出门,在家中望了又望,觉察天气阴沉,也似乎有湿意,但心下尙感未然下雨,不必带伞。待到楼下一看,方知小雨淅沥,路面早已尽湿,方又折身上楼,如此反复。而于天气影响心境,这一点我也与先生有着同般见解,前亦略及,不赘述。先生又云:“冬雨是不常有的,日后不晴也将变成雪霰了。但是在晴雪明朗的时候,人们的心里也会有雨天,而且阴沉的期间或者更长久些,因此我这雨天的随笔也就常有续写的机会了。”重庆冬天气温仍在零上,不似北方,雪甚为少见,只是雨多。但我却想,好在先生是在北方的京城,尚常得晴朗的天气,似这般在南方的渝都,冬日怕要笔耕不辍,这本《雨天的书》我也不知要读到何年月去了。

在《雨天的书》另一自序中,先生又言:“我近来作文极慕平淡自然的境地,但是看古代或外国文学才有此种作品,自己还梦想不到有能做的一天,因为这有气质境地与年龄的关系,不可勉强。”这是先生的文风所求,也是我一直梦寐异得的栖世之笔。但总不尽如人意,素来也作笔甚少,常常安慰自己,有待一日成熟之后方好立为人言。如今看来,不过是懒惰的借口,还是要时常多多写作一番才好,否则难免要心境“粗糙下去,荒芜下去”吧。


我所居住的地方,书房窗外正是龙头寺。除了晨钟暮鼓,时常能够听得诵经之声,于风中隐约传来。相传“龙头寺”得名于山形,“龙头”昂首飞扬面向朝天门。在半山腰,有十余棵参天古树,其形状恰似“龙眉”。每年春夏时节,山上大树摇动,大雨倾盆,“龙”就好像是在呼风唤雨。后来山、寺、古木尽毁于特殊历史时期,于十年前方得重建,斗拱画檐,俱是一番新气象。也因此寺中并没有什么参天古树,只是在显眼处有一株可称精壮的黄桷树,缠满了红布。在树下,有一盏长明灯,于风雨飘摇之夜、万家灯火俱灭之时仍然发出微弱的光。每晚睡前,我都会望一眼这盏黑夜中的长明灯,烛火微弱,却从不曾熄灭,心下甚安。后来有一晚,突然这盏灯不见了,难道是灭了,我整晚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直到第二晚,大殿雕窗打开,才发觉长明灯被移到了殿中佛案上,长舒了一口气。

我们小区处在高坡之上,能够俯瞰四处,东方视野甚好,极目可见远山,西方视野则曲折于高楼罅隙,却也能层层望断。两方窗户同开,清风自来。当然,在寒冷的冬日断不敢如此洞开。回渝后,家居布置停当,于望海花市搬迁之前,共购得兰花二盆,一大,一小,叶粗短细长,如今生长尚可。小区门外有一家火锅,一家米线,一家串店,口味均佳。尤其是串店,价格实惠,风味绝美,我们时常光顾,不分昼夜。而火锅,每每闻到街角的香气,我是断然要饥肠辘辘,望之若渴的。我们回来的八月,一月之中吃了约十次之多,如今每周也要吃个一二次方得心安。尤其是在这冬日的冷雨夜,吃起来,便觉如北方的烧酒般,十分温暖,常有能饮一杯无的妙境。

前几天的深夜,我们又在小区外的串店吃到深夜打烊,还和同是小区业主的店主谈天说地。冰柜外的黑板上写着“串串就像出柜一样,出了就回不去了”,但店主仍然同意我们将干净的未吃完的串串退了回去,还给我们打了折。我们对饮着梅子酒,像朋友那样回首往事,说着真不敢相信上半年还蜗居在帝都的小卧室中边吃饭边看综艺突然就决定回来在重庆吃得满嘴麻辣大汗淋漓之类的话。后来夜那样深了,我们沿着山坡回家,走在龙头寺的脚下,万般阒籁,我说,我爱你。其实,我是更想说谢谢你的。


冬天来了,寒梅开了,2017年像每一年那样匆匆而逝了。我想时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也不需要人们赋予意义,它只是提醒我们应当赋予人生意义罢了。对于我而言,2017年的意义非比寻常,它被一分为二,前半段我们是逐水草而居的牧民,颠沛流离,奔波如常;后半段,突然地,我们就学会了耕作,男耕女织,休养生息了。孔子曰,三十而立。在2017年的后半段之前,我从未想过我能够真的在如今这个时代,在三十岁之前,成家立业。而这一切,却就这样成真了。于是,我相信,勇敢地活着,无为也不惧随波逐流,就让一切如过去那样自然的发生。这大概也是如今我反复读老庄的体味吧。

2017年过去了,我很怀念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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