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白

大道至简。

我离开了车库,就再没有人和你说话。

七月,这个城市下了几场雨,雨水很大。我坐在空空的屋檐下既不看书也不看雨。空空地坐过四个小时。大门照壁的墙角,春天的时候坐了一窝燕子,到现在已经长的很大。在雨中跟着母燕飞出来又飞出去。有时候立在天井里的晾衣条上,梳理着羽毛。前几天听到叽叽喳喳的叫声,父亲对母亲说,该不是又坐了一窝吧。

我忽然间想起去年的这个时候。整理着奔赴聊城的行囊,心中焦虑到不行。期待着逃离。8月4号。那个日子,我记得很清楚。一大早奔赴车站,父亲坚持要送我。4个小时的车程,我和父亲并排坐着,始终没有说什么话。父亲靠着窗,累了,我对父亲说,要不你把椅子摇下去睡一会吧。父亲摆摆手。我便把头转过去,望着对面的窗外,眼眶一下子就湿了。在东阿路过黄河大桥的时候,我望着那黄黄的河水。什么也没有想。大约11点半到聊城,给早先说好的房东打电话,说是吃饭,让我们等一等。父亲扛着最重的行李,我拎着大包小包,步行到出租房楼下,站在太阳地里等。正午的太阳晒得厉害。后来房东来了,我们跟着上楼。父亲看了看房间,客厅和卧室相通的隔间,有些担心,问房东还有没别处的房子。房东说刚好有,也是几个考研的学生,说带我们去。于是父亲和我又扛着行李咚咚地下楼。二层。几个房间都租出去了,不过人还没来。剩下客厅,房东问,买个帘子遮起来,住客厅行么。我推开进门右手边的一个小房间,原来是厨房。脏的很。不过却是独立的。白色瓷砖的灶台,完好。我对父亲说,就住这个小厨房吧。父亲面露难色。我说没关系。父亲最终还是没有拗过我。接下来是买床,房东愿意代劳,不过要付些费用,父亲为了和我收拾房间,也便同意了。那是多么小的一个厨房,只能放下一张小单人床,我把书一股脑儿都堆在灶台上。也还算放得下。下午,父亲要和我去买铺盖,转了大半个城。其中坐错了一次公交车,没一站就下来了,花了4元钱,父亲很心疼。后来好不容易在一个很偏的地方找到一间卖军需劳保的小店,买了一床铺盖。我执意要提着,让父亲空着手。父子俩就这么一前一后地走着,顺着大半个城的街道。父亲几次要和我换手,我始终没有答应。到了晚上的时候,父亲本想在我住的地方陪我住一晚,不料房东小气的很,把其他几个空房间都上了锁,厨房又小,睡不开。没有法子,只得和父亲出去找旅馆。太晚了,地方又太偏僻,找了好久,找到一个房价20元,破旧的不能再破的地方,父亲说就这儿吧。我的心里一疼。我对父亲说,明天早上我去送你。安顿好父亲(这话说的真可笑,其实是父亲安顿好了我),我回头往租住的地方走。半路上,下了暴雨,大的很,天地混沌成一片,我浑身湿了个透。

第二天早上5点多的时候,父亲就已经到了我楼下,我听到父亲从窗前走过的声音,一翻身起床。父亲也听见了,说,起了,不急。我把湿了的衣服往铺底一塞,好在夏天,干的快一些,也不那么湿了。父亲进门来第一句话就是,昨晚淋到了么。我说没有。我执意要送父亲到汽车站,父亲这次却说什么都不肯。其实父亲比我倔多了,只是让着我。我只得在公交车站陪父亲站着等车。父亲还是不说话,我也不说。后来公交车来了,父亲上车的那一刹那,我说,爸,去车站买点早饭吃。父亲点头,摆摆手。我看着车远去了,蹲在马路边上。号啕大哭。

哭完难过了两天。后来也就忘了。就像从天津回来就忘了所有的风景和路程,只身挤入聊城。这个城市如此陌生。

我还记得父亲走后的第二天。8月6号。聊城又落了一天雨。这个季节总是这样絮叨。我难过到不行,自己撑了把伞,沿着老城区,古运河转。看着那些檐雨,再看看青石的渡口,呆呆的。潮湿的树木站在身旁,也呆呆的。我和斑驳的铁船坐在岸边,河岸空空的。这个城市满满的都是人,也空空的。后来我给朋友发了条短信,说,我真是个十足的混蛋。

那都是一年前的这个时候的事情了。如今,我坐在自家的屋檐下。既不看书也不看雨。空空地坐着。父亲在家。母亲也在家。似乎我意气风发,终于如愿要进北京城了。前几天母亲偷偷告诉我,说父亲问她,要是我今年还没考上,那怎么办。我听了就又难受起来。这半年,有多苦,我自己清楚,父亲明白,母亲也明白。我住在一间只能容一人居的厨房中过了整整半年。厨房里没有暖气,冬天白瓷砖的墙壁和灶台冷冰冰的,比地面还要冰。晚上我开着房门,希望能借到客厅的一点点暖气。半夜时常冻醒过来。有一次,厨房的下水道堵了,把厨房淹了。厨房的地面低,水足有10公分高,满满地溢出来。好在我之前因为冷,把被子从床底下拿出来盖上了,没有被泡。我用脸盆舀了整整一晚上的水,快到凌晨才睡。第二天一早醒来,水已经又满溢了。人睡在单人床上,房东买的床质量又不好,摇摇晃晃像是出海睡在船上。快中午的时候,房东找来了通下水道的人,通了一个晌午才好。我那厨房得益于这次透水事故,臭了整整一个星期。可是这些,都已经那么远了,都已经是去年这个时候的事了。

七月,这个城市下了几场雨,雨水很大。我坐在空空的屋檐下既不看书也不看雨。空空地坐过四个小时。家里后院的杏树春天挪过去后枯死了,这几天在树干下端又发了新芽,看来明年还可以嫁接。侧院父亲种了快十年的枣树这个夏天突然疯了,估计明年便死了吧。我小时候在前院种的人参,前年的这个时候父亲刨掉了,也没得出什么像人形的参娃娃来。

原来我有这么多年没有养过活物了。我忽然又想起前年的这个时候。那个夏天。我们四个好哥们在天津的佟楼街边租了个房间。破旧的居民楼。一个月一千六百多,比我在聊城一个月三百多贵多了。那年夏天,我,胖子,唐立准备着司考,驴准备着考研上新东方。七月初学校放了假。我们四个收拾了满满一车的行李,打了辆车,搬到了出租屋。司机师傅还给绕了道,多收了几元钱。没几天便要开始上课了。一室一厅的房子,驴进门,指着客厅的一个单人床说,我睡这,就一屁股坐下了。剩下我,胖子,唐立三个人,盯着卧室那张双人床不知道怎么办。胖子和唐立大度地说,你睡吧,我俩睡地上。凉快。我就一个人占了整张双人床。后来唐立在地上睡得感冒了,就跟我一起睡双人床。胖子一个人却是在地板上整整睡了一个夏天。最开始上课的那几天,我每天早上不到6点就起,坐床上看书,等胖子,唐立都起床,洗漱完,我们一起下楼,买早饭,然后沿着街道走着去上课。有时候我们吃路边居民窗口的汉堡,五元一个,有时候是煎饼果子,也有时候吃八毛的包子。一路上互相说着法律问题。后来那条路走腻了,我们变着法子走不同的路去上学,晚上又寻新路回家。有时候绕很远,有时候沿着河。绕的最远的一次,是晚上,我们迷路了,转到了五大道里面,也是那一天,我莫名其妙捡了20元钱,后来我们三个去麦当劳,我给他俩一人买了个圣代,把20元花了。后来那一片街区我就熟到不行了,闭着眼都能走回去。再后来,大概是这个时候吧,八月初的时候,我们都累到了极限。早晨越起越晚,最后终于起不来了,开始每天早晨打车去上学,卡着点进教室。

那时候,我们天天有说有笑。早晚回来的路上,会吹牛逼。快到医科大的时候,一人买瓶饮料,冰红茶,可乐,雪碧。然后特傻逼地从前门进去。到下课的时候,我,胖子,唐立,还有钰哥,张哥,一群人就凑到一块抽烟。有时候和讲课的老师也一起抽。那段时间,我们经常因为谁买烟的事互相指责,骂对方抠逼。一包烟,发来发去,一群人抽,很多时候早上进门买的,到中午就没了。吃饭的时候,我们就商量着去哪儿吃什么好东西补补身体。吃过拉面,吃过韩国料理,当然还是吃外院的食堂最多,因为外院有美女可看。我还请胖子,唐立吃过一次肯德基全家桶。晚上下了晚自习,大约就十点了吧。我们三个沿着路往出租房走,一路上有时候会讨论些法律问题,当然还是吹牛居多。在外院后门的那个十字路口,每晚都会有一群老头老太太拉二胡唱京戏,有时候我们停下来听一段,然后接着走。快到出租房楼下的时候,有一段时间我们会到佟楼麦当劳买点吃的,再看一会书,到一二点的时候再回去。后来胖子和唐立就开始去网吧魔兽了,剩下我一个人坚持去麦当劳看书。晚上回到出租屋,驴上新东方的课比我们回来的早,我们四个就凑一块儿抽烟,看电影,聊游戏,聊女人,聊人生,聊理想,聊着过去现在和将来。那么近,那么远。那时候我还不是光棍,晚上睡觉前也会和女友煲煲电话粥。有时候一个人跑阳台上,一聊就是好几个小时。听他们三个在客厅里或卧室里聊天,心里觉得特安稳。现在,毕业了,朋友都分开了,和女友也分手了。有时候,我是真的觉得很孤独。

那时候吸烟很多,右手的食指和中指烧得焦黄,闻闻,像两截木头。后来拇指也泛黄了。晚上吸得多,烟盒抽着抽着就空了。后来小胖,唐立他们不陪我去麦当劳的时候,我偷偷抄过一阵李商隐,抄过一阵卡夫卡。他们在的时候我怕他们说我装逼。半夜我们聊天到不知道什么时候,带一身烟味到床上,睡了。白天也忙,走来走去的。天津的夏天很长,空气很粘。有时候下雨了,也没什么味道,日子发淡。

到鬼节的那天晚上,又是我一个人去麦当劳看书,快两点的时候,我离开麦当劳过马路回出租房。小区的正门锁了,要走侧门。我从侧门进去的时候,看门大叔还没睡,听着相声。小区里那一晚野猫突然特别的多,叫声不断,而且叫的特别凄厉,加上人们白天烧过的纸钱,风一吹在空中打着旋,有一种阴森的气息。回到出租房,我总隐约听到一只猫特别孤独凄厉地叫,问他们听见了么,他们听一听都说没有。然而我却似乎很确定,那只猫就那么叫了整整一个晚上。

每天早上,我,胖子,唐立走外院那条路的时候,总有一只巨大的南美绿皮鹦鹉,站在一栋破楼的门口,我和胖子叫那只鹦鹉傻逼唐立,每天见到总要和它打个招呼。有几次唐立急了,大多数时候都是乐呵呵的一笑。那会儿我们热衷于互相起外号,胖子和唐立叫我2B龙,我就叫胖子大精子,叫唐立小卵子。司考的日子很苦。也很乐。那时候,邵还抽烟,她妈妈不让,便把烟藏在我这里,晚上不带回家。我还记得那烟是seven,放在女友送我的迪士尼黑色卫衣的右边口袋里。有时候中午我趴在桌子上睡觉,她便自己从右边口袋掏了去,抽完了再塞回来。有时候中午我在外面和一大帮人吹牛逼,她便叫叫我,我把烟递给她,她一个人去二楼的楼梯抽。抽完照样还给我保存。说起来,虽然毕业我和女友分了,但她却成了我大学最好的异性朋友之一。

有一天,吃中午饭的时候,唐立踩到了一坨狗屎,唐老湿便立马赋诗一首,狗屎一坨又一坨,踩了一坨又一坨。我和胖子在一旁较好。还有一天,吃晚上饭的时候,我们三个走在路上,唐立嘴里哼着歌,胖子大概因为学的烦躁,不乐意了,说,傻逼唐立,别唱了。唐立就说,草你妈,我唱怎么着你了。吵了半天,唐立也就不唱了。我们继续走着。结果胖子又开始哼了,唐立一听就不乐意了,说,傻逼胖子,别唱了。胖子倒没骂,质问唐立,我哪里唱了?唐立一听更不高兴了,转过头来问我,你问2B龙,你唱了没。我一听,也不知道搭错了哪根筋,说,胖子你还真就唱了。胖子一听急眼了,举起手来就发誓,说,我他妈要唱了,天打五雷……那个轰字没来得及出口,差点趴地上,拖鞋也烂了。我和唐立低头一看,那么小的一个下水井盖突起。十万分之一的概率都让胖子绊着了,真是现世报。胖子也窘了。后来这个段子被我和唐立说了好一阵,每次一说胖子就急眼,我俩却乐到不行。

还有一天,下大雨了,我们仨在路边打了一下午车,愣是没打着,浑身还湿透了,一咬牙便进了网吧,开始打Dota。我叫了B神开黑,唐立和我一波,胖子非要去对面,结果被B神30分钟不到6神装的船长虐了个底朝天。

暑假班快结束的时候,那天我们吃完了饭,三个人坐在医科大教学楼前的喷泉池上,胖子和唐立说着,2B龙,你以后要是牛逼了,开着阿斯顿马丁,回来请我俩吃饭,我俩就开个破夏利去,你得巴巴地跑下酒楼给我俩开车门,还得毕恭毕敬地跟服务生说,这是我哥。吃完饭,我们把阿斯顿马丁一开,破夏利就留你了。我在那听着,连连点头,行啊。你们就是骑着自行车来,我也给你俩看车。后来我们仨个抽了时间,没上晚自习,跑外院脏兮兮的马路摊上,一起吃板面,烧烤,喝着啤酒。再后来,暑假班结束了,我们一帮男生一起照了张像,就散了。

最幸运的莫过于认识了张哥,司考班的老师兼我们的大哥。去年9月底的时候,张哥和嫂子结婚,我特地逃离了聊城,坐上火车一路向北,去喝喜酒,抽喜烟。那辆火车空荡荡的,一个车厢里没有几个人,我横着躺着,看着刑法。看书累了,就看看窗外,怎么也睡不着。张哥的婚宴我陪酒喝多了,打车回张哥家的路上,叫司机靠边停车吐了两次。因为光喝酒没吃东西的缘故,就干呕着胃液,特别难受。我就想起照毕业照那天,我心里难过,躺在床上,胃疼得差一点就死了。用手一摸胃,硬的像石头一样,想去医院都没力气了。那时候,我刚和女友分手不久。到张哥家门口的马路边的时候,我意识清醒着,头却疼的受不了。脚也迈不开,我坐在马路牙子上,把钱包和手机揽在怀里,睡了两个小时。旁边是中医药大学的后门,来来往往的学生,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我什么也不管了,特别高兴。后来唐立给我打电话,问我在哪,我说我在门口路边上呢,头疼,走不动了。唐立说,你等着,我骑摩托去接你。然后唐立就骑摩托来接我了。我坐在摩托车后座上,心里觉得特别踏实。回到张哥家,我就躺下睡了,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

那个夏天过完,我们就大四了,我最终报了考研的名而在考试的那一天没有上考场,在寝室里睡了一整天。因为害怕,因为无法选择,因为不愿意失去她。所以我选择了消极的逃避。这件事到现在,我也没敢告诉爸妈。然后我和女友分手了,不到五月就逃离了学校,然后就毕业了,然后朋友们就散了,然后我就灰溜溜地回家了,然后我决定重新考研,然后我就又羞愧地逃离了家乡,到了聊城。

今年出分的前几天,我特别紧张,后来成绩下来了,考上了,心中的一块石头就落了地。四月的时候我回天津呆了一个月,见到了李老师,见到了鑫姐,见到了毛哥,见到了张哥,见到了兢文,见到了斯文,见到了胖子,见到了韩康,见到了飞哥,见到了小厉,见到了大黄,见到了健哥,见到了姚远,见到了大海,见到了魏晓东,还见到了几个女同学,却没有见到唐立,没有见到驴,没有见到浩哥,没有见到馨姐,没有见到邵,没有见到很多人。

都挺好的吧。

坐火车经过黄河,经过海河,也没想起给家里打个电话。越长大,越惦念一亩三分地的家,也越愧疚。有一回打电话,我说,姥姥好吧,妈说,好,我说,姥爷好吧,妈说,好,我说,爸好吧,妈说,好,我说,你好吧,妈说,好,你吃了吗?我说,吃了。妈说,没生病什么的吧,我说,没。妈说,早不管你了,也不知道你想要什么,尽力就行了。

打完电话难过了两天。后来也忘了。就像从天津回来就忘了所有的风景和路程,只身挤入家乡。这个城市却突然陌生起来。一切都结束了。我要去北京城了。

一切结束后,被巨大的空虚和无力压着脖子,早就麻了。或许该过日子了。

在聊城,我住的楼下有很多老人,孩子,民工,四川的,河南的,山东的。白天楼洞门口总有一个白发苍苍的奶奶坐着,或许人老了,就是坐着过一天,再坐着过一天。有一天夜里我回房子去,奶奶早不在了,睡了很久了吧,很多人都睡了很久了。楼门被从里面锁住了,太晚了。我坐在楼洞门口抽了一支烟,感到一段时间逝去。黑夜来临,人也不小了,还不知道什么是垃圾,什么是爱,什么是悲伤,什么是幸福。

推车走出车库,一只白狗跟着走了两步,又停下了,看我上车,走了。

我离开了车库,就再没有人和你说话。


                                                                                 2012年8月2日      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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