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白

大道至简。

读书的乐趣。

求学的时候,我的导师时常对我说读书是天下第一等好事,我不能赞同更多。这本是翁同龢的话。翁同龢是帝师,教了光绪十二年之久,却终为其所恨。可见翁不能算是好老师,但这话是好话。

读书的好处有很多,千钟粟、黄金屋、颜如玉,车马多如簇。可在我看来,这都不能算作读书的好事。读书的好事在于乐趣。读书的乐趣也有很多,在此我只想单说一种乐趣。这乐趣便是是发现过去的乐趣,不是发现历史的过去,而是发现个人的过去。

我读书,时常能发现自己的过去。这些过去或是关于人,或是关于物,或是关于事,无外乎因为时间或是记忆,被遗忘。然而读书,却总能让你再次发现它们,像美洲大陆那样,一直在那里。

我近来日益喜读周作人,很大的原因便在于这发现过去的乐趣。

读《茶汤》,“这乃是一种什么面粉,加糖和水调了,再加开水滚了吃,仿佛是藕粉模样,小孩们很喜欢喝。”我想起我们山东老家的糊兜(音),是用粘小米在石碾上磨成粉,同样用开水滚了喝。童年时,外公每年都会种一些,收割后由外婆去磨成粉。我时常跟在外婆的身后,牵着外婆的衣角围着石碾转,一圈圈看小米最终磨成粉。外婆用炊帚归拢到一起,扫到簸箕里,颠一颠,收到布袋里。待我长大一些,能推动石碾了,就帮着外婆碾。冬日的早上,外婆烧一壶开水,滚两碗糊兜,放一些糖。甘甜糯软,热气腾起来,外公和我喝得嘴上黏糊糊的。想来,我其实并没有很多次,也确实很久没有再喝过。就是外公他老人家,去年也走了。但是读《茶汤》时,却好像仍在那冬日的早上,喝饱了糊兜,温暖的模样。

读《南北的点心》,先生说“我们故乡是在钱塘江的东岸,那里不常吃面食,可是有烙饼这物事。这里要注意的,是烙不读作老字音,乃是‘洛’字入声,又名为山东饼,这证明原来是模仿大饼而作的…”,可谓细致入微。在山东,烙正是读作“洛”字。饼是发面的大饼,厚实可口,是我所爱吃。关于点心,先生提到了很多,我所能忆起得也不少。祖母在世时爱吃蜜饯,俗称蜜食。求学时,每回家,总是第一时间扔下书包去看望她。她便慢悠悠从堂屋木柜下开门里摸出一碗蜜饯来给我吃。高考那年的冬天,她病了,没能挨到过年。次年夏天,我读大学带回津门的点心摆在坟头,也不知道她在地下是否能够吃到。在北京时,我和爱人很喜欢吃稻香斋的山楂锅盔,也爱吃西贝的莜面,俗称栲栳栳。来到重庆后,这里并没有稻香村,新开的西贝,似乎也没有北方的风味。大约点心这种东西,也离不得故土。南方的街巷梯坎,有一种敲铁钉的人,挑着担子,卖的是麻糖,可惜我并不爱吃。至于糍粑油茶,也谈不上喜爱。《世说新语》里张季鹰在洛阳见秋风起,想起吴中的菰菜羹、鲈鱼脍,说人生贵得适意尔,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就驾车回家乡了,魏晋风流。他心念的菰菜,原就是我们常在水边看到的植物,秆高大直立,叶扁平细长,覆有嫩膜。果实菰米,就是我们常说的细长的黑米,佐以炒饭绝佳。而菰菜的嫩茎秆若被黑粉菌寄生肥大则成了茭白。这如不读书,断然是不能联系到一起的。

我们总见过很多事物,有生命的无生命的,人们都会赋以名字,学名或者俗名。而因为文化和语言的不同,这些名字并不一样。不同的名字,可能过了很久,因为突然的机遇,你才发现原来是一种事物。那些藏在过去的事物,因为有了联系,变得鲜活有趣。

读先生的书,这样的乐趣数不胜数。苋菜,原是来渝后常吃的汉菜。叶片绿中带紫,炒完连汤水亦是紫色,吃起来染得米饭都成了紫米。我想起在家乡,田间地头有一种俗称“人性菜”的野菜,与苋菜类似只是叶无紫色。查苋菜原来还有人苋的俗称,想来“人性”当是“人苋”的讹称。此外还有马齿苋,即是家乡所称的蚂蚱菜,凉拌口味甚佳。又读到龙葵,却是我们童年喜食的野果,俗称天星子。开白色小花,伞状花序,果实为球形,浆果,成熟后变成紫色或黑色。至于口味,则记不太清了。而栝楼,童年时常在田野中见到,我却一向不曾知道叫做什么名字。我又知了装物什的“箢子”原是这样写,少时爱吃的扁桃在先生的乡下叫做蟠桃。这蟠桃核扁扁的,在我的家乡,晒干了,镂空成箢子般模样,用红绳缚了,戴在新生儿的手腕上,可辟邪佑福。

来渝后,夏天家里的虫子多了起来,除了带翅膀的大水蚁,俗称涨水虫,还有尾部似夹的黑色爬虫。我从未见过,担心有害,问岳父,才知道叫做“耳夹子虫”。在《古音系研究序》一文中,先生讲:“我常想到那蠼螋,我们乡间称作‘其休’,殆即原名的转变,他处名钱串子,或云钱龙。”读到此处,方知耳夹子虫正是蠼螋的俗称,不禁哑然失笑。先生继而说:“《尔雅》云蝌蚪活东,北京称虾蟆骨突儿,吾乡云虾蟆温……”这虾蟆温的叫法我家乡正是如此,读来甚觉亲切。“褚人获《坚瓠集》云,禽名山和尚,即山鹊也。滇中有虫名水秀才。杨升庵《鹧鸪天》云,弹声林鸟山和尚,写字寒虫水秀才。”这山和尚即是戴胜鸟,头顶凤冠。在我的家乡,有一种俗称亚篮子的鸟,亦带凤冠,与戴胜鸟类似,却形似麻雀,不及戴胜鸟华丽,但叫声十分悦耳。童年时,我的姨父曾养过一只,挂在屋檐下。我用小米逗喂它,上蹿下跳,鸣声不止。后来有一天没有收进去,淋雨死了。鸟笼就空了许久。如今我才知道它的学名叫凤头百灵。水秀才学名则是水黾,家乡俗称担杖钩子(音),“如蚊且大,游泳水面,池中多有之。”幼年读书放学路过池塘,每每见到,就捡起石头丢,它便运起轻功,水上漂走了。读书的乐趣竟如此。象鼻虫

“我不知道何以大家多不喜欢记录关于社会生活自然名物的事,总是念念不忘名教,虽短小书册亦复如是。”古往今来的大道理已经太多,会写生活名物的人却并不多。知道读书好处的人很多,知晓读书乐趣的人却更少。古诗十九首云“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世说新语·文学》又载:“王孝伯在京,行散至其弟王睹户前。问古诗中何句为最?睹思未答。孝伯咏‘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此句为佳。”古诗以此句劝人追求功名,至于王孝伯吟出此句的心境,我未服用五石散,不能形容贴切,想来总归是悲伤。其实大可不必,只要懂得读书的乐趣,大约总会遇见故物。而新物,终究也会变成故物。

评论
热度(4)
© 浴白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