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白

大道至简。

怀念祖母

今天是中元节,在我们家乡,除了除夕,这是一个必须回家的节日。每到这一天,家家户户都要像过年一样摆起供奉先人的案桌,在先人的牌位前摆满瓜果酒茶,鱼肉菜蔬。到了傍晚,烧完了纸钱后照例是要合家团圆的。酒过三巡,长辈们面色酣红免不了要耳提面命,晚辈则唯唯诺诺,敬酒端茶,一家人其乐融融直至夜深。只是此刻我在机场,虽将离开北京,却并不是往家的方向。而上面这一幕,我所能想起的似乎也已是很久以前了。

俗话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老人在世的时候,我们总觉得老人越老越刁钻古怪,伺候难缠,只有当老人不在的时候才会开始明白这句话的意义。而我真正明白这句话的意义,是在祖母去世后的第一个春节。

祖母是06年农历腊月初六去世的,那年夏天我高考落榜复读。祖母去世的那天,我在教室读书,班主任走到我身边,用食指敲了敲我的课桌,说了一句,家里来电话了,你爸叫你回去(我们是住宿生,一个月放假一天)。听完这句话,我脑海顿时一片空白,眼前的字迅速模糊,但是我清楚地明白,我的祖母,她死了。后来我忘了是怎么回家的,只记得在回家的路上,一滴眼泪也没有留,直到掀开灵堂的草帘,看到安然躺在那里的祖母,却再也止不住眼泪,跪倒在地。后来守灵,出丧,起起跪跪一整天,膝盖麻木了,眼睛也干涸了,然后接着就去上学了。那几天我听到最多的一句话就是,祖母是个大好人。

祖母是个大好人,可就是这个大好人,却不到七十岁就去世了,连一个春节都没能过成。起先,祖母的肚子莫名鼓胀,在当地查了许久没有查清症状,一家人也并没觉察大碍。其间我中午请假去市医院看她,祖母还有说有笑,说想吃蜜柑,嘱咐我好好读书。后来去省城反复检查,却确定了胃癌晚期。再往后,祖母就只能卧病在床了,每天只能啜饮流食。在床上只能保持右侧躺的姿势,无法翻身。时间一久,血肉开始僵硬,祖母便觉得硌得难受,先是垫了一层棉被,到最后垫了数层海绵仍然无法缓解。在祖母去世前的几周,我放月假回家,去看望她,祖母已经瘦得皮包骨——我第一次见识什么是真正的皮包骨头,连笑都困难了。我看她侧躺的身体,血肉已经完全坏死,右耳甚至有些露骨了。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而祖母犹然嘱我好好读书。而听了这句话,我的心立如死灰。

虽然是乡下人,但我们家也是书香世家,曾祖父、祖父都算是文化人,也都是能人。只是曾祖父战时南下老早就没了音讯,祖父思念父亲一直寻亲,嗜酒得了尿毒症没能熬过花甲。到我这一代,少时聪慧便颇喜舞文弄墨,更成了一家人的希望。

姑家姐姐考上大学后,每次姑姑回家省亲,听她们夸耀起姐姐来,祖母每每却说,我们家浴白,肯定是更厉害的。只是我贪图玩乐,终至名落孙山,答应祖母的到北京去读大学,带她去看天安门毛主席也终于没能实现。后来复读,前半年也并未真正用功,只是祖母这一去,方才如浪子回头般发奋苦读半年,终于金榜题名。填志愿的时候,阴差阳错去了天津,只是我仍然心念北京。父亲说,我跟北边有缘。我却知道,北京,是孙儿我欠祖母的。大学毕业后几经辗转,终于我还是来了北京,然而我的祖母却早已经不再了。

祖母不在以后的第一个春节——说起距离祖母去世的日子其实并没有几天,我们家没有贴春联,供奉祖先的案桌和牌位也照风俗没有摆在老宅,而是摆在了大伯家。我去上香磕头的时候,看着祖父的灵牌上写着“妣 狄氏”三个字,感觉整个人仿佛双脚离地,悬在空气中一般,没有了重量。以往这个时候,上完香,我总在老宅陪着祖母聊聊天。祖母端坐在床上,跟我唠些家长里短过去的事,不时拿出珍藏许久没舍得吃的糕点,一个劲地让着我吃。我们这边的风俗,只要供奉,过年都要到家家磕头。每当村人来时,我便陪着一起磕头。而这一年,我上完了香,磕完了头,给祖母添了一碗茶水就走了。

到了大年初二送完家堂,一家人坐在大伯家,大伯家的姐姐已经出嫁,数来数去两家人一共六口,围坐在桌前,没了祖母,一家人好像都没了魂儿,年也没了什么味。祖母去世后,家里失了老人,节日越来越没了味道。每年的春节,除夕夜,就是一家三口,而送完了家堂,就是一家六口,家再怎么团感觉也不圆了。而每每几杯酒下肚,大伯和父亲无不提起祖母,继而又说起祖父和曾祖父,一遍遍地说起那些过去的事儿,忍不住就要落眼泪。没有哪一刻让我此刻更深刻地明白了“家有一老”的意义,而我们家却丢了这样的宝贝,再也寻不回了。

自来北京,除了假期,甚少回家,更不用说中元节了。今年渐渐开始工作后,假期也没有了,想一想父母在家,上无老人,下无儿孙,每当这一天不敢想象他们该有多落寞。长年在外后,清明、中元都不能给祖母扫墓。有一年父亲生日我恰好回家,陪父亲去上坟。祖坟迁移后,这条路,我一共也没走几次。到了坟头边,整理完杂草,父亲和我摆好酒菜碗筷。不抽烟的父亲给祖父点几支烟放下,给祖母倒满杯茶,祖母爱喝茶。我们爷俩蹲在坟前,默默烧着纸钱,这时候,父亲说了一句话,说:“娘,浴白来看你了。”我才惊觉,真真切切是很久没有来上过坟了,当时顿感羞愧无地,想一想似也无可奈何。后来心念,似这般不肖子孙,古往今来怕是比比皆是,只是如今更胜了。有时候想想,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追求什么。

我时常想着,要给祖母立传,有几次也动笔了,无奈写到深处,总觉千言万语梗在喉头,不知如何笔吐方得畅快,就都搁浅了。写的最多的一次,是大学毕业后独自一人到聊城准备考研。那会毕业灰溜溜回了家,工作无着,人生无处,正是失意不知何往之时,每每想起祖母,忍不住提笔雨下,后来因了同样的原因,终是束之。那年写的东西一并夹藏在书柜中,未再拾起,后来父亲无意间发现翻看了,也是很久之后才告诉我。自此之后,再未动笔。

祖母去世后,老宅荒废无人居,父亲恐睹物思人,亦不愿多回,院中杂草长及人腰。唯独祖母当年栽种的石榴树,独在窗前,年年花开花落,实大如斗,如今已粗及人股。而祖母,已经去世十年之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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